朗西埃|兰波:诗与躯体
■雅克·朗西埃朱康、朱羽、黄锐杰 译
1961年底,一份名叫“奇谈”(Bizarre)的杂志出版了,在姓名首字母R.F.之下有一个文本,题为:“我们曾读过兰波吗?”(A-t-on LU Rimbaud?)在文中,作者罗伯特·弗里松(Robert Faurisson)阅读(lisait)了十四行诗《元音》(Les Voyelles),也就是说,他将这具躯体命名为已得到描画的、表面看来任意的元音游戏,因为人们关心的并不是词语。如果[字母] I的红自称是“美丽的唇”,如果[希腊字母] Ω自称是“她的眼睛的紫色光线”,那么就可以把诗作的意义等同于女人的躯体,“她的眼睛”就是这个女人的眼睛。然而,如果人们知道怎么去阅读(lire),这一点在标题中就已经被说出:VOYELLES[元音],或者VOYE-ELLE[看—她]。若要这样看,只需把A颠倒过来,毫无疑问,这样它就准确形绘(figurait)了女性的性器官;只需把E倾侧过来,就可去欣赏两个雪白的乳房所形成的骄傲的凸起;只需把I倾侧过来,就是美丽的唇的图案;只需把U颠倒过来,就可以赋予她一头卷发。这样我们就来到O这个大喇叭这里,来到她的眼睛的紫色的Ω这里,我们就理解了某一个他(Il)付出光辉的努力就是为了求得横卧在文字之间的躯体,强烈的极乐感已经表达在她的眼睛的紫色光线里。由此,人们就在“元音”(Voyelles)中看到了“她”(Elle),人们就可以向文学教授的假正经与哲学家的穷唠叨展示,什么才是真的“阅读”一首诗。简言之,人们既证明了侦探小说的谚语(找出那个女人),同时又证明了希庇阿斯(Hippias)的格言,祛魅者的格言:美就是美丽的女人。一首美丽的诗就是对女性美丽的躯体的再现。
电影《心之全蚀》剧照,莱昂纳多饰兰波。
——《妮娜的妙答》(Les Réparties de Nina)
问题恰恰在于,妮娜不知道这种语言。对于这种语言的生成语言(devenir-langue),她回应以这个著名的妙答:而我的办公室呢?办公室是工作的场所,严肃的雇员使她想起梦中的情人。但办公室也是书写(écritures)的场所,它让诗人返回到他的书写之中。“妮娜的妙答”不止是一次戏谑。它所指出的内容支配着诗的第一次分裂,既抑制了作为解读之另一面的书写,又阻止躯体与诗行同时被列入声音的吁请。事实上,这一运作缺少了两件事情:语言和女人。“今天,她们鲜有和我们一致之处,”兰波在别一个地方写道。我们必须严肃对待这里对于不一致和“不融洽”的申述。无疑,这一申述已被刻写在时代的构型之中:圣西门主义者就已经做过这样的限定,他们指出,在未来的夫妇/人类中,女性拥有的是一个空的位置:空的位置属于这样一种人,她还无法被归类,她还不了解自身,也从未言说过自身。这个未被言说的部分,进而,这个阻止新人类的言说(dire)进入新的践行(faire)秩序的部分,可以用诗的形式加以书写。兰波就欣然将它写进了一个主要的意象:这就是眼睛或瞳孔的意象,这一意象并没有对得到满足的欲望作任何心满意足的表达,相反,它标示了其本性的不确定性。由此,我将返回到《仁慈的姐妹》(“Soeurs de charité”)一诗,这首诗悬置了认同问题(仁慈的女人/姐妹),而认同是这个世纪诗歌的主题(topoi)之一: 但是,女人啊,你满堆的肺腑,温柔的怜悯你绝不是仁慈的姐妹,绝不是(……)尚未醒觉的盲女有着巨大的瞳孔,我们所有的拥抱都只是一个问题。 巨大的瞳孔属于这个尚未醒来的盲女。但在无法命名的满堆的肺腑与仁慈的姐妹的意象之间,她的眼睛恰恰是一个盲点:使人盲目的点,不可辨识的点,它把诗作的躯体和诗作“主体”的躯体分离开来。尚未醒觉的盲女是这首诗真正的“谜团”,在文本与视象(la vision)的和谐一致中所缺少的正是她的眼神。
朗西埃在家中
这首诗把这个谜团形塑成了一个意象。但同时也根据叠韵法的法则对它进行了反复推敲,它将尚未醒觉的盲女(l’aveugle irréveillée)和她的瞳孔(prunelles)中L和R的乐音推及到了它所有的谱表。因为,如果没有《言词炼金术》所界定的这种增补性操作——“确定辅音的形式与运动”,就无法赋予元音以色彩。确定元音色彩的诗行(A黑,E白,I红,U绿,O蓝,元音[A noir, E blank, I rouge, U vert, O bleu, voyelles])至少有两个不一样的特性。首先,它是一个完美的六音步的诗句,是一个拉丁文的诗句,而不仅是一个法语的诗句。其次,一上来它就使L音与R音的冲突发出了声响,这将赋予这首诗一个感性的躯体,一个书写的躯体,或许,这躯体比布格罗的任何一次仿制都更为坚实:“corsets velus, glaciers fiers, frissons d’ombelles, rire des lèvres belles et vibrements divins des mers virides”[毛做的背心,骄傲的冰河,伞形花的颤栗,美丽嘴唇的微笑和绿色海水的神圣激荡],[这样的诗句]把十四行诗的乐曲引向了“曲终小号”(suprême clairon)的高潮。 确实,流音(liquides)和流音组合的游戏对于任何一首诗来说都是非常重要的,就像它对于语言的一般状况来说非常重要一样。但是兰波把这一点发挥到了极致;他把它变成了一种强迫性的音乐,把所有L-elle的流动性都呈现在R音的颌骨上:[这是]小号和鼓的固定音型,它一行接一行地消磨着兰波的诗,从“trois roulements de tambour”[三通响鼓][2]、“grand soleil d’amour chargé”[负载着爱的伟大太阳]和“bronze des mitrailleuses”[机枪的青铜][3]的韵律,到“nous massacrerons les révoltes logiques”[我们将屠杀逻辑的反叛][4]及“fanfare atroce où je ne trebuchet pas”[残酷的军乐中我没有踉跄失步][5]的散文。其姓名起首字母的音乐,兰波(Rimbaud)的R音,在号与鼓的吹打中无限地回荡。切实说来,它还是诗的母语——维吉尔(Virgile)的拉丁语的音乐,是Arma virumque cano[我歌唱战事和那个人][6]的音乐,是tu Marcellus eris[你将成为马尔塞鲁斯]的音乐,或者说是Insonuere cavae gemitumque dedere cavernae[空虚的洞穴发出回声和叹息]的音乐。这是[人类]童年时代的音乐,小兰波在14岁时就已经致力于此,他的第一篇拉丁文诗作还给我们保留了下来,题为“小学生的幻梦”: Ver erat et morbo Romae languebat inerti Orbilius 让我们暂停一下,我们最起码得看看兰波的第一行诗说的是什么。这行诗至少有两个特点是值得注意的。首先,这是r音的铜管乐,否则它就是r音的不和谐音。其次,主题的引入有些生硬,[一上来就是]Ver erat:“春天已至。”无疑,好学生兰波可能已经在他的《朝圣进阶》(Gradus ad Parnassum)[7]中发现了用几许小鸟的呢喃、春水的流动或树木的萌芽来引入主题的方法。但他却弃之不顾,而是生硬地利用Ver这三个字母的浑浊声响,强制性地规定,对于诗歌中的春天来说,这个词以一种令人眩晕的方式充当了以下几个词的同音词:诗歌的诗句(vers)、色彩中的绿色(vert)以及果实中的蠕虫(ver)——邪恶的蠕虫,而《言词炼金术》将告诉我们的是,邪恶的蠕虫不过就是“快乐”的蠕虫。 如果诗人兰波的第一个词语不是恰巧也是一首诗的第一个词语,而如果这首诗的主题不是恰巧又是诗人的加冕礼,那么,这个词语也许不会那么触动我们。因为那只是小俄尔毕利乌斯(Orbilius)的幻梦:在天鹅与鸽子中间,阿波罗驾着金色的云彩到来,向他显现了自身。这位神灵将蘸着天国的火焰,在这个孩子的额头上,用大写字母写下这些词语:TU VATES ERIS:你将成为一个诗人,这是加冕礼的箴言,但每一个拉丁语学者都将从中听到维吉尔“你将成为马尔塞鲁斯”[这句话]的回声,维吉尔的这句话是用诗向已为死亡所捕获的、帝国的继承者所作出的关于伟大的承诺,是用伟大的承诺为这个死去的孩子所作的祝祷,而同样为大家所熟知的是,这首诗接下来的部分,为这个孩子洒下了成把成把的百合花[minibus date lilia plenis]。在另一首诗《天使与孩子》(“L’ange et l’enfant”)中,我们将再次发现这成把成把的百合花:在那里,孩子被天使召到了天国。但这个幼小的死去的孩子,已变成天国的婴儿[coeli alumnum],他将带着他天使的翅膀显现给他的母亲,他将从天国向正朝着他微笑的母亲微笑[Subridet subridenti],而在最后一行,他将让他母亲的嘴唇贴上他神圣的嘴唇: Illaque divinis connectit labra labellis 这里的labra labellis,“嘴唇对嘴唇”——这是妮娜的情人所不会拥有的权利——恰好就是《元音》里的那句“rire des lèvres belles”[美丽嘴唇的笑]从语音角度所翻译的内容:对一首诗的文字进行翻译,不会译成她的“躯体”,而只会译成另一首诗的文字。修饰着(qualifie)这些嘴唇的形容词belles并没有使这些嘴唇获得质量(qualité)。它所做的一切只是对拉丁文的labellis在字面上进行转写。而嘴唇的笑所意指的不是任何女士的快感。它所指涉的是死去的孩子的母亲,这个孩子作为死者在一种死去的语言中书写,以让他的母亲的嘴唇贴上他的嘴唇。从拉丁文到法语的这一翻译过程,并没有给予我们元音的“感觉”。在这里,重要的并不是解释元音,而是确定这样一种声音:它把诗变成了可言表(articulable)之物,它从死去的嘴唇的吻中孕育了自身,从嘴唇对嘴唇的“成功的”交流中孕育了自身:这是死去的孩子、死去的诗人同母亲的交流,这个母亲创造了妮娜妙答的严格对应物,但她拒绝了那样一种人的吁请:那种人想要创造一种属于他自己语言/舌头的语言,以便让她躺卧在诗歌的小路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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雅克·朗西埃《词语的肉身》“精神译丛”第一辑。